01
“班画师,请留步。”
从养心殿去如意馆的路上,有一片寂静的小花园,班杰明才走进来,就被人叫停了,是六六大顺。
“我们听说您回来了,猜测您一定会去如意馆,所以在这里等您。”小凳子解释道。
“班画师,格格怎么样啊?”明月彩霞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问道。
“乖乖隆地洞,班画师,您快说啊。”平日里本就性子有些急的小蚊子,此时更急不可耐了。
六六大顺身为奴才,是不可能在所有主子都在场的情况下,大摇大摆地闯进养心殿去询问,怕是还没问出来,就脑袋和脖子分家了。
班杰明微笑了一下,将大理的情况再次重复了一遍。
“我就知道,格格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超级顺利的。”小桌子说道。
得到了想要的答复,他们向班杰明道了谢,各自回到主子面前了。
因为紫薇出嫁小燕子去大理,漱芳斋已经空了,除了皇上想女儿时,会来坐一下,平时基本没什么人,只需要隔三差五地派人,做下基本的卫生就可以了。
所以六六大顺早就被分给其他主子了,此次能在这里聚齐,可想而知是多么不容易。
告别了故人,班杰明继续向如意馆走去,刚刚拐过最后一个弯,隔着不长不短的甬道,他就看到了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了的郎世宁。
两年不见,师父苍老了许多。
02
“师父,不孝徒班杰明回来了,让您老担心了。”班杰明三步并作两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郎世宁面前,抱住他。
亦师亦父,他日思夜想的徒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他这两年有点瘦了,但好在,面色红润,身体很健康。
老人轻轻拍了拍爱徒的后背:“好,回来就好。”
他双手握着班杰明的双手,有些颤抖。不知是年岁过大而引起的身体不听使唤,还是太过于激动了。
二人面对面站着,互相看着对方。班杰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再次紧紧抱住师父,像平常的孩子久别重逢父亲那样,用痛哭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思念。
“师父,对不起,当年我一走了之,没有考虑您老人家,这两年,您还好吗?”
“放心,我一切都好,当年你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不怪你,只是……这些年真的,太想你了,又很担心你。担心你在外面过得不好,担心我这一天不如一天的身体,再也见不到你了。”
“师父,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您身体还很硬朗,我还没给您尽孝呢。”
03
“呦呦呦,好感人呐。”
师徒还没说完悄悄话,就被一阵“嘲笑”煞了风景。这口气,非常寿莫属了。
“好你个郎老头儿,这臭小子回来你也不告诉我!幸亏消息传到了太医院。”
“常太医!”
班杰明抹了一把眼泪,表情立马阴转晴,他迎上去,一把抱住了常寿,他们哥儿俩的感情,那可不是盖的。
“还有你这个臭小子,回来了也不说来看看我,走这几年,是不是把我都忘了?”
“哪儿能啊?你是不知道啊,有一次我在大理得了重感冒,怎么都不好,要不是我身子还算好,估计就回不来了。我当时就想着,这都是些什么医生,手艺也太差劲了,要是常太医在,估计一副药我就活过来了。”
“去去去你个臭小子,都离着那么远了,还不忘给我找活儿干。”
俩人聊着闹着,郎世宁也借此机会擦干了眼泪,调整好了情绪,故作生气道:“你个死老头儿真会挑时候,赶饭点儿上我这儿来,又蹭我酒喝,真不要脸。”
常寿也不甘示弱,他推开班杰明,边整理衣服边走向郎世宁,指着他怼道:“你个老郎头儿,这么大岁数还在外面哭成这个鬼样子,我看你才不要脸呢!”
说完,他迈着大步走进如意馆,吆喝着黄绿蓝上菜,他才不管有没有准备他的饭呢,反正这些年,除了太医院,他呆得时间最长的就是这里了。
尤其是班杰明走后,多亏了有常寿经常来串门,给他用药治身体,用话解心病,不然这老头儿还真就一病不起了。
郎世宁指着他大摇大摆的背影,故作嫌弃地骂了一句。
班杰明也知道俩老头儿的关系,也没多说什么,笑了一下,走上前掺起师父,也慢慢走进屋了。
三人进屋落座,黄绿蓝麻利地把菜上好,因为知道班杰明回来了,郎世宁一早就让他们准备他爱吃的菜,忙忙碌碌一上午,终于是把班杰明盼回来了。
上好菜,黄绿蓝出去把门带上,三人终于可以静静地说会儿话了。
04
“你个臭小子,一走走两年,你还知道回来啊。”
常寿咂了一口酒,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有些怪罪地训了班杰明一句:“你知道吗,你刚走的时候,你师父就一病不起,他是……”
话还没说完,郎世宁在旁边,用力杵了常寿一下:“别提了,都过去了。”
“郎老头儿,你今儿别拦着我,我必须得好好替你骂骂这个臭小子出出气。”
常寿此刻,好像真的有点生气了。
“我跟你说臭小子,当初知道你出事儿了,你师父立马晕厥了过去,我得到消息时,正在给老佛爷配调理身子的药,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着急吗?老佛爷这边耽误不得,你师父这边也是人命关天,我当时就恨自己为什么不会分身术。”
常寿越说越激动,他拿起酒壶,接连干了好几杯,班杰明尝试拦着,但被他一把推开。
他缓了一下,继续回忆道:“于是当时只能先让李太医过去看看,同时又派了个小徒弟跟着,我跟徒弟说,有什么事立刻回来通知我。虽然李太医的医术也很不错,但你师父的身子我最了解,我……”
常寿一句话还没说完,竟掩面哭了起来,好久才缓了过来:“当时我一边给老佛爷配药,一边想着你师父的救治方法,我都想好了,只要徒弟回来通知我说你师父可能撑不过去了,我立马就过去,老佛爷这边就先让她等等吧,反正又不是人命……”
班杰明听到,瞬间如临大敌,赶紧伸手捂住了常寿的嘴,怕他继续秃噜出什么更加大逆不道的话来,好在附近只有黄绿蓝,要是隔墙有耳,他们仨明天都得问斩。
常寿扒开班杰明的手:“你别拦我,让我说完。幸亏,经过李太医的救治,你师父脱离了生命危险,我忙完老佛爷的事儿,马不停蹄地就过去了,之后给他配药,还天天来如意馆陪他说话,给他解心宽,不然啊,你今天都见不到这个老头儿了。”
说到后面,常寿也喘了一口粗气,好像又把当年的惊心动魄重新经历了一番,那时的紧张和担忧原景重现。好在,没出事儿。
常寿说完,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吃了口菜,中和一下酒的辛辣。
“为了师父,常太医差点把命都搭进去了。”
郎世宁接着常寿的话说:“这也是常太医后面和我说的,这事儿只有我们俩知道,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
郎世宁略带紧张地提醒着班杰明,班杰明点了点头:“师父,您说。”
05
原来,郎世宁脱离危险之后,常太医回到太医院继续工作,此时时间已经很晚了,太医院仅剩下常李两位太医,他们正在把今天的工作收尾。
突然李太医出现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份他给老佛爷配好的药,指着其中一味药问他,这是不是配错了?常寿定睛看向李太医指着的五倍子,瞬间明白了。
五倍子主要功效是止血,收湿敛疮;而常太医想加的是五味子,这味药主治补肾宁心,对老佛爷目前的失眠很有帮助。
最重要的是,前者常外用,后者则口服。更别提,这个方子里还有其他药与五倍子会相斥,起反作用。
明白过来的常寿,瞬间被吓出一身冷汗。
下午给老佛爷把完脉后,他就回太医院配药了,和老佛爷说好,晚膳后派人来取即可,他同时会把煎药的注意事项和来人交代清楚。
可不知道为什么,慈宁宫的人没有按时来,这才给常寿留了一条命。否则难以想象,如果老佛爷吃下不对症的药,损害了身体,他常寿就算长八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啊。
两位药仅一字之差,就差点酿成大错,好在被李太医及时发现,救了老佛爷,也救了常寿。
于是两人分工合作,抓紧重新配药,算是弥补了这个滔天大祸。
“你就说说吧,你惹了多大祸?”
常寿听完郎世宁的叙述,伸出右手食指,指着班杰明的脑门儿嗔怪道。
“其实我至今也没想明白,这两位药虽然名字很像,但外形并不像,我怎么就能给拿错了呢?即便是拿错了,那我也应该及时发现才对啊。”
常寿补充道:“它俩的外观我怎么跟你形容呢?就像是把你扔进中国人堆儿里一样那么好辨认。”
06
“因为你当时的心思就不在抓药上,净为我这个老头子担心了。”郎世宁回答道。说罢,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班杰明眼疾手快,趁郎世宁端起杯前,制止了:“师父,您从来不喝酒的啊,而且身体不好,今天也别喝了。”
郎世宁拿开徒弟的手,固执地端起杯子来:“说来不怕你笑话,你刚开始走的时候,我一时接受不了,竟然学会了借酒消愁。好在有常太医的帮扶,我慢慢走了出来,这个酒没放下,但也没上瘾。今天你就让我喝了吧,就这一杯。”
班杰明没再拦着,郎世宁则举起酒杯,对着常寿:“常太医,今天当着班杰明的面儿,我真心敬你一杯,谢谢你的救命之恩、陪伴之恩,这两年如果没有你,我大概早就没了。”
说罢,郎世宁一饮而尽。
他也说话算话,放下酒杯,之后倒扣过来,拿起手边的茶杯,为自己倒上茶。
懂得酒桌文化的都知道,杯子倒扣,就意味着不再继续了,如果对方愿意遵守规矩,那么也不会有人继续劝。
班杰明也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站起身来举起杯子,对着常寿:“常太医,谢谢你,这些年谢谢你帮我照顾师父,我……”
班杰明有些哽咽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举起杯子一饮而尽,之后眼圈有些红了。
“你这臭小子,还敢劫刑场,你说你还不敢做什么?”
常寿喝下了这杯酒,踹了班杰明的椅子一脚,以发泄自己的怒气和担忧。
“你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劫刑场、带着格格阿哥出走,这些大逆不道的事儿,你怎么做得出来哟!你说你做就做了吧,竟然还一走这么长时间,师父也是不闻不问,你还真放心得下啊?”
07
班杰明回答:“一言难尽呢!永琪把小燕子托付给我,让我好好照顾她,我怎么能食言呢,永琪可是我的好兄弟。”
这话一出口,班杰明自己都有点不自信了,他对小燕子的感情,岂是因为“兄弟的托付”呢?
“快歇会儿吧你,你怎么回事我还不知道?”
常寿才不给他面子,当面戳穿了他的谎言,直指其内心:“我要是你,我就直接把她搞到手,让他后悔!”
“你个老不正经的,是不是喝多了?教孩子什么呢?”
郎世宁被这话吓了一激灵,有些紧张地说。
永琪小燕子现在虽然不在皇宫,但皇上的心里一直记挂着他们,永琪也没有被宣告死亡,所以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不知道还会是什么样的血雨腥风呢!
这些年,皇上被小燕子他们“耍”得团团转,那是因为他愿意,但他可不会对你一个外国传教士心慈手软。
“怕什么?他们现在又不是格格阿哥了,我说这话他们又听不见。”
常寿在酒精的作用下,脑子有些糊涂了,没觉得自己的言论有何不妥,甚至还在继续说。
“你闭嘴吧,吃饱没有?吃完赶紧回你的太医院,我现在没病,没事儿别老来我这儿。”
郎世宁找了个借口开始逐客,边说边用筷子敲了敲常寿的胳膊。
常寿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给自己倒着酒,吃着菜,三人接着唠家常、聊回忆。
这次小团圆,他们盼了太久太久。
08
夜深了,黄绿蓝送走了醉醺醺的常寿,师徒也从饭厅来到了画室,这里全是这些年二人创作的画。
或者说,更多的是班杰明画的,想徒弟的时候,郎世宁就靠着这些画,缓解思念之情。
师徒就这样坐着,看着对方,看着这些画,这个场景,二人都盼了两年了。
“我听说了,这段时间你就回国了……”
郎世宁率先打破了平静,他抓住了班杰明的手,略带恳求地说:“答应我,再陪我一段日子,你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我怕……”
“师父,您别说了。”
他知道师父想说什么,他不想提这个话题,虽然他多少也认同他尚未说出口的话。
“师父,自从上次出走,我一直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可这次,上帝开恩,让我还能和您吃个饭,说说心里话,我在中国,也没有任何遗憾了。您放心,我不走,我再多陪陪您……”
师徒俩又聊了好久好久,估计那天,如意馆的灯,是整个皇宫,亮到最晚的一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