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中一直佩服你是条汉子，用东北人的话说是纯爷们。

文人，尤其是两宋时代的文人，大多和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有一样的性格：软弱、窝囊。大概由于时代风气的使然（文人政治的推行，馆阁体文风的盛行，西昆体诗风的流行，婉约词的大行其道），两宋文大都女性化了。他们的许多诗文给人感觉都是嗲里嗲气，娘娘腔很重。很少有几个文人能像个男人的样子，许多文人已经明显没有了血性。从宋人的作品看，唱和的东西明显增多。他们惯于帮腔、应酬、交际，真正用心创作的并不多。难怪两宋的朝廷会那么紧贫积弱。生活优裕的操着话语权的士大夫阶层已经习惯了动口、动笔，他们看着国家一天天衰弱，国土一天天沦丧宁可口诛笔伐也不愿动刀动枪去干。国家的衰弱与国土的沦丧也正好可以激发他们的创作，国家的不幸成了他们的创作资源。面对着沦亡的国土和破碎的山河他们尽情表达着他们的黍离之悲和兴亡之叹，以此来博得同情的眼泪和更高的名气。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仅长江滚滚流”虽然他们写出了流传千古的佳作，但毕竟还是眼睁睁看着历史的演进而无力改变。即使苏轼那样的天纵之才，尽管他也表达过“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愿望。但那只是“老夫聊发少年狂”的一时兴起，真正让他去做，他是一个光说不练的假把式。在这么一个心理普遍脆弱性格普遍柔弱的文人群体中，血性的辛弃疾无疑是个另类。他以一种男人的气概以一种血性的骨气睥睨两宋文坛。他以他的诗词文章他以他的切实行动向世人证明什么才是敢想敢做的汉子，什么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什么才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人，什么才是精忠报国。两宋的男性文人都应该在辛弃疾面前深深自卑。

尽管梁任公曾说“亘古男儿一放翁”，但比起稼轩来，放翁仍然多了一份江南男人的小气。他没有北方大汉的豪放、张扬、粗犷甚至野性。一个唐琬就让他牵肠挂肚割舍不下一辈子，或许这就是永恒而执著的爱情。但对于一个一心要平胡虏、复河山的有着远大理想抱负的陆游来说，连这么一个狠心都下不了，那么一切都是空谈，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惯性表现。稼轩却不一样，它不是没有儿女私情，他也有侠骨柔肠，他希望“倩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但那只是他希望得到的，他并没有割舍不下的儿女私情，他心中一直你念兹在兹魂牵梦绕的是他的故国河山，儿女情长没有成为他的绊脚石而是他的安慰剂。陆放翁也一直念念不忘的是故国，他和稼轩又一样的心思。但放翁想的却是王师北定中原，自己被排除在外。而稼轩则是实干家，他要自己去收复失地。他没有幻想，他有的是一股子冲劲和一腔热血还有一颗勇敢的心。

苏辛并称，东坡稼轩都是豪放词的代表。但苏词的豪放毕竟是有限的，仍然有一股子文人士大夫的矜持在其中，铜板琵琶，想吼却没有放开嗓子完全吼出来，个人的东西太多，而家国的东西太少。稼轩是亲历沙场的，他的词真的如战场杀伐刺刀见红，同样是吼，他是用尽全力的。辛派的后劲们其实并没有哪个真正继承了稼轩的衣钵。他们实在已经豪放不起来了，只不过仍要做出声嘶力竭的样子。要他们像稼轩一样那是有很大难度的。

建康赏心亭，稼轩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这是稼轩的悲哀，也是时代的悲哀。在那样的时代稼轩注定是孤独的。或许放翁和他能引以为知己。他们都曾有鸿鹄之志，都想跃马天山，无奈都是身老沧州。这里又要说一些稼轩的不是，他还是不懂中国的政治。他还是没能研究透皇帝的那套把戏，他没能摆脱忠君爱国这样堂皇招牌下的惯常思维：忠君就是爱国。爱国就是忠君。他和岳飞一样不敢去揭掉这个幌子。没有用武之地，他也只能走穷则独善其身这条许多中国文人走过的老路。他也曾隐居，但他没有走陶渊明、林甫的路子，他仍然有着杀伐收复的冲动。用毛泽东的话来说就是，“人还在，心不死”。

今天我们把稼轩当作一个文学家来供奉，如果稼轩还活着我想他会愤怒的。文学，那不是稼轩的理想，成为文学家稼轩也是无心为之的。无心为之，不想却绿柳成荫。如果没有无心这一插足，不知道背着豪放词人身份的苏轼会何等寂寞。当万千宠爱都汇于苏轼一身，而无人于之争锋的时候，东坡的高处不胜寒恐怕就不仅是一种中秋怀人的感叹了。如果没有稼轩的无心为之，说不定陈亮，刘过，二张等辛派词人还在吴梦窗、姜白石的格调中斟酌词句，虽然他们才情魄力不及稼轩，但毕竟有一个努力的方向和一个值得学习的榜样。在一个精细化柔弱化的文坛能吹进这么一股刚健，粗粝的风，掀起一阵有血性的波澜也算是那个小气时代的一种可贵的大气。

今天，当我们再来评说稼轩的地位与贡献，我更倾向于评价他的人格。他为我们树立了一种刚健纯粹的人格。我更欣赏他的血性。在那样的时代能产生这样的人物，实在是这个时代的大幸。两宋的文人因该感谢辛弃疾。没有他，让我觉得两宋的文人不是阳萎就是被阉割过的。辛弃疾的存在为两宋的文人挽回了男人的尊严。

都说诗庄词媚。即就是天才的苏轼，他的词中依然有那么一股子媚劲。但稼轩的词却一点也不媚。别的豪放词人都是业余来写词的，而稼轩却是用他全部的生命激情来填词。倾注了生命热力的东西都是生气贯注，元气淋漓的。它没有一丝的娇柔作态，没有半点的虚伪浮华，因为他知道这里有他的生命。他让词剥去了媚的外衣而给他穿铠甲和护心镜，他懂得用血来守护生命的尊严。一切文字称赞都可能是溢美之词。尊严其实不需要赞颂，我们能做的就是守护，不要让它丢掉和玷污。

文学的品格也就是什么样的呢？有的人认为文学是婊子，什么人都可以上，怎么都可以写；有的人认为文学是宗教，可以为之殉道；有的人相信文学就是他的尊严。把文学当婊子的其实自己就是婊子，不管他是男是女；把文学当宗教的，殉道是他无悔的追求；相信文学是尊严的，本身就是一个让我们肃然起敬的人。稼轩的人生如同他的词一样展示的是他的尊严，召唤起的也仍然是我们对尊严本身的那份深深敬意。

稼轩，我要深深为你鞠上一躬。